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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铁蛋
这个故事的题目是 “铁蛋”,倒真是由 “蛋” 开 始的。
查 “辞海”,“蛋” 这一个字的解释十分简单: “鸟类和龟、蛇类的卵。” 这是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典型例子,像这样著 名的工具书,都会有这样的错失!鸭嘴兽 ( Ornithorhynchus Anatinus) 产的卵,不能 叫蛋吗?它既非鸟类,也不是蛇、龟类。广大鱼 类所产的卵,结构和蛋无异,只不过具体而微, 也可以称为蛋,鱼也不是鸟、龟、蛇类。还有昆 虫的卵呢?“蛋” 字是从 “虫” 部的!真要详细替 “蛋” 下一个定义,相当复杂,把 这个工作交给科学家去做,和小说家无关。
我只管写我的故事。
事情从放学之后,大眼神鬼头鬼脑,把我约 到那株大桑树下开始。大眼神在学校中是一个很 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绝不敢恭维,头小身 长,软手软脚,有点半男半女 (他入学之初,曾 被大块带了一班人 “验明正身”,这才承认他是男 性)。可是他的小头上,却有一对极大的眼睛, 而且目力极佳,那是天生的本领,在普通人都不 能视物的黑暗环境下,他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 楚。而且他的瞄准能力也极高,虽然不至于 “百 步穿杨”,但用自制的弓箭,十步距离,射中柳 枝,绝不会失手。
他自制的桠杈弹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宝 贝,弹力强,耐用,而且射起目标来,也似乎特 别准,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圆又硬,弹中了 人的头部,其痛无比 他曾暗中痛惩对他无礼, 倚势横行的大块,令大块当众求饶,所以在同学 中,大眼神算是一条好汉。
到了那株大桑树之下,他抬起头,以手遮额,问我:“看到没有?”
我苦笑:“看甚么?” 这棵大桑树,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层楼高,枝叶繁茂之至,所结的桑椹,又大又甜,也
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种,怕已有好几百年了。这时正当初夏,还不是结桑椹的时候,抬头向上看去,就是密层的枝叶。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见他心中的紧张, 他宣布:“树梢最高处,有一个喜鹊窝。”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 拿喜鹊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点头,有点忸怩:“我要喜鹊 蛋,也是为了送人。我拿一百颗泥丸,一只枣木 的弹弓换,两只就够。” 他这种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鹊蛋,是 要来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说穿他,当下击掌为 誓,一言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换。喜鹊筑巢,往往在树梢最高处,不是有超特 的攀树功夫,难以到达。而攀树,那是出色的男 孩子必备的条件之一,我,卫斯理,敢称在全城 的三名之内,真要骄傲些,说是第一,也无不可。
那时,我其实未曾看到喜鹊窝,只是凭大眼神顺手一指,记住了方位 大眼神眼力如神,他说有,那绝不会错,我对他有信心。拿喜鹊蛋,十分讲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时 候爬上树,在窝边盯著,那时,一雌一雄,喜鹊 夫妻全在窝中,蛋在它们的身下。要是贸然动 手,喜鹊会自行把蛋毁去,不落入敌人之手。必 须等曙光一现,雄的先飞出去觅食,很快就吃饱 了飞回来,替换雌的出去,就在一只飞回一只离 去的电光火石间,约有一两秒钟,鹊窝中只有 蛋,没有鸟,这才可以眼明手快,攫蛋在手。要 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就要明日请早了!
这窍门,我自六岁起已经懂了,而天没亮就来到桑树下,对我来说,也不成问题 (原因下面会说),所以,一切经过顺利之极,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处身于一株大树之上,呼吸到的空气,由于树身会发出氧气,所以特别清新怡人。我栖身于一根横枝,伺伏在那喜鹊窝之旁,距离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东方渐现鱼肚白,雄喜鹊先是一声鸣叫,拖著长长的尾巴,振翅飞起,我就开始紧张。不一会,雄鹊鸣叫著飞回来,雌鹊也鸣叫著迎上去,鹊窝之中,足有七八枚鹊蛋在,我觑准时机,出手如风,向鹊窝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来,再无疑问,怎知就在那一刹间,我颈后的衣领上,突然传来了一股向后拉的大力天地良心,这股力道,其实并不太大,可是在我绝无提防的情形之下,突然传来了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惊,难以形容,身子在树枝上已停不住,一个摇晃,向下跌去。总算身手极好,跌下三四尺,双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树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作了许多设想:那是甚么力量?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在我的头上,浓密的枝叶之中,忽然冒出来了一张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脸庞来。一看清了这张脸,我的惊讶,比刚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树上,刚才用力拉我衣领的一定 就是她了!她在树上干甚么?难道也是为了要喜 鹊蛋?刚才几乎吓得直跌下来,小命不保,这时我已完全镇定了下来,忙伸手向鹊巢指了一指。祝香香却摇著头,自桑叶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我怔呆了一下 我不必转过头去看她所指之处,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学,好朋友,铁
蛋的家。刹那之间,我又感到了一阵惊惧,比刚才更
甚!我已经知道祝香香是 “铁血锄奸团” 的成员, 而且,她还负责执行行动,已有许多次成功的经 验。自我知道之后,我好几次想向她探明进一步 的情形,但是她绝口不提,叫我无法发问。她伸手指铁蛋的家,那说明她在树上的目 的,是在监视,难道铁蛋家中有甚么人,是铁血 锄奸团要对付的对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铁蛋有关,而锄奸团的行 动,又毫不留情,这如何叫我不吃惊?我失声叫了起来:“不!” 才叫了一声,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 来,给她软绵绵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头咚咚乱 跳,一阵晕眩,哪里还出得了声,只好和她四目 对望,一秒钟像是一月,又最好这一秒钟可变成 一年!铁蛋家里,只有铁蛋和他叔叔两个人,铁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铁,也难以查考,而他是城中最
好的铁匠,却没有疑问 因为他是城中唯一的铁匠。铁匠是民间必需的工匠,许多生产用的,生 活用的工具都靠铁匠供应,偌大一个县城之中, 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铁匠呢?说起来有一段十分伤 心悲惨的事。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战争将结束的时候,敌人也最疯狂。那一天晚上,一个日军骑兵大队冲进了县城,把城中十七家铁匠铺中的铁匠、学徒、家属,以及所有生产工具集中起来,连人带物,载满了七辆大卡车,驶出城去。有三个壮年铁匠,不甘被掳,被日军用马刀砍了个身首异处,血溅街头。这批人被押离了县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过,也不知道日军掳了那么多铁匠去是干甚么。 那个日军骑兵大队,大约在半年之后,中了埋 伏,几乎全军覆灭。一直到战争结束之后,才在 距离县城一百多里的一个山脉下,发现了许多骸 骨 这种在战争中惨遭屠杀,胡乱堆埋在一起的 乱葬场,统称 “万人冢”,一直到现在,还不断在 战争曾肆虐的地方发现,展现战争的可怕。经过辨认,认为这批骸骨,就是当日被押走的那批铁匠和家属,推测日军强迫他们进行了一宗秘密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就杀他们灭口!遭受这样的大劫之后,县城之中,再也没有铁匠,直到铁叔叔、铁蛋两叔侄来到,才成为城中独一无二的铁匠,受到欢迎,住进了原来最大的一家铁匠铺,开始营业,铁蛋也进了学校。铁蛋的年龄比我略大,多半是由于从小失学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后,功课很吃力,但是他极勤奋好学,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书本 上的知识虽然差,可是生活经验,丰富无比,见 闻甚广,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说起志愿来,他总 是挺著胸,把自己宽阔的胸膛拍打得山响:“我 要做将军,做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也真的大有将军 (至少是军人) 的气概。所以,当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树上, 监视著铁匠铺时,我自然大为著急,急到了口唇 发乾,就伸出舌头来,想去舔一舔口唇,却又忘 了祝香香正伸手捂住了我的口,这一下,正舔在她柔软的手掌上。她陡然震动了一下,缩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口唇更乾,连喉咙 也发起烧来,想解释一下,可是不知如何开口。僵了好一会,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过树 叶,映在祝香香的脸上,现出了一个个粉红色的 小圆点,美丽之至,我看她并没有愠怒之意,也 就大著胆子盯著她看。祝香香忽然唉了一声:“又白等了一晚,不 过总是这几晚了。” 我吃了一惊:“你每晚在树上等?为甚么?” 祝香香侧著头,带著挑战的神情:“你想知 道,今晚就来陪我等!” 她说著,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头发,轻快地走了。这一天,我和她在学校中自然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铁蛋的行动神态,也有点古怪。大眼神由于没得到喜鹊蛋,也闷闷不乐,总之这一天,有说不出的不自在。而我实在也很难决定 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树上过一夜,自然是赏心乐事,真是千情万愿,可是却有为难之处。我在日后,记述自己许多古怪的经历时,常 说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 练。” 这种严格的训练,在我九岁那年,正式开 始,每当午夜,师父就会准时来到,进行训练。 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鹊蛋,十分容易,根本不 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著祝香香,午夜师父来 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术的训练过程十分严格,缺一天会受到甚么样的处罚,我连想都不敢想,可是当太阳下山之后,我就有了决定!随便是甚么样的责罚,总不于至人头落地吧!天才黑,我就来到了大树下,正在左顾右 盼,从树上落下一团树叶,打在我的头上,我施 展本领,飕飕地上了树,祝香香已稳稳坐在一根 横枝之上,我装著十分自然,靠她很近,也坐了 下来,事实上,近她的那半边身子,有点发僵。祝香香也不说话,伸手向下指了指 直到再 下树,我们真的没有说过话,只是身子越靠越 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时间飞快地过去,过了 午夜不久,看到两个人,急促地走来,来到铁匠 铺前,还没有敲门,门就打开,看得分明,开门 的正是铁蛋!等这两个人进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们 迅速无比地下了树,绕到了屋后的窗子下,听到 一个人在哑著声问:“你真是唯一的生还者?”
回答的是铁叔叔:“是,你看我这道马刀的 刀痕,我伏在死人堆里装死,这才逃出生天的!” 那个人再问:“那你知道那批财宝收藏的地点了?” 铁叔叔道:“知道也没有用,几十个铁匠花了大半年铸成的锁,坚固无比,多少炸药也炸不 开,就算炸开了,财宝也化为灰烬,得有那两把 大钥匙!”
那一个人 “格格” 乾笑:“你以为我们是干甚 么的?我们是骑兵大队的两个幸存者,在战死的 大队长身上,找到了那两柄钥匙,当日你们在山 里进行任务,我们在外围戒备,所以才不知藏宝 地点!” 铁叔叔急了起来:“你们看看清楚,我是 谁?” 从窗中透出来的油灯光,亮了一亮,有两个人惊呼,紧接著,是两下惊心动魄的骨折声,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表示一听就听出,那是颈骨折断的声音 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两个漏网的日本骑兵。也就在这时,窗子忽然打开,铁蛋探头出 来,沉声道:“你们进来!”
原来人家早知道我们躲在窗外偷听,祝香香一拉我的手,从窗口中跳了进去,恰好看到铁叔叔在两个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寸长的钥匙来。铁蛋神情严肃:“日军把劫掠了十个县份的 财宝,藏进了深山,掳铁匠去造了坚固无比的 锁,没有钥匙打不开。骑兵大队遇歼之后,只有 两个兵漏网,又搜不出钥匙来,所以肯定是这两 个漏网人带走了,过了那么久,又不见他们开启 宝藏,这才伪装我们是唯一的生还者,引他们来 上钩。”
我 “啊” 地一声:“藏宝归你们了!” 祝香香也疾声道:“为甚么要归你们所有?” 铁蛋一指铁叔叔:“他就是歼灭日军骑兵大
队的指挥官,我是他的传令兵,日军参谋长伤重 临死之际,把藏宝地点告诉了我们!” 我和祝香香肃然起敬,铁蛋和我们握手,到 分手时,他重申:“我要做将军,做威名赫赫的将军!” 若干年后,铁蛋真的成为威名赫赫的将军
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将来谁会成为甚么,全然不可测,但他们也必然会成为甚么,这就是人生。对了,祝香香是怎么知道会有这一切发生,而在树上等候的?我好几次想问她,可是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对保守秘密十分有办法,我问不出来,也不能严刑拷打,是不是?还有,那一夜,师父没有找到我,我受了甚 么样的惩罚?唉,别提了,总之,女人是祸水就 是!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